陈卫民之死:影视以及赌业
缘信实业和雅缘影视
位于杭州市中心高档写字楼钛合国际18层的缘信实业公司,在陈卫民自杀的风波之后已经易名。一位知情人告诉本刊记者,公司现在的其中两位股东仍然是原来缘信实业的股东。“自去年10月份起,常有债主上门讨债。为了不影响其他人正常工作,春节之前陈卫民就已经不在那里办公。接着新的股东迁了进去,陈卫民便陆续搬出了属于自己的物品。”
缘信实业是2008年9月注册的一家公司,注册资本2000万元,法人就是陈卫民。在公司对外招聘的简介上,这是一家以投资和贸易为主的商业公司:内部设有贸易部、财务部、人力资源部、公关策划部、技术教育部、业务拓展部、化妆品部等七个部门,共有员工100多名。知情人说,事实上公司自成立以来,只有化妆品部一直存在并保持微利状态。“主要是做国内小的化妆品牌的代理,从化妆品公司拿到江浙地区的代理权之后寻找加盟商,赚一个差价。”化妆品部一直坚持到去年底。”
回到2008年,陈卫民在另外两位股东的提携下才办了这家公司。当时陈卫民38岁,刚刚结束了在监狱中的7年时光,那也是对常人来讲,最好的创业年华。2000年底,作为杭州永翔集团公司业务员,陈卫民挪用公款45.6万元,借给他人去澳门赌博,因此被判了7年有期徒刑。“当年陈卫民在杭州参与地下赌博,也借钱给人家去赌,这个过程中积累了不少人脉关系。其实出狱之后的陈卫民手中并没有太多钱来注册公司,而有资金的人又不方便自己注册为法人,因此就让陈卫民坐了这个位置。公司真正的核心业务是做民间借贷,既有受法律保护的银行利率4倍之内的贷款,也有高利贷。他先从别人手中以每月2分到4分利息回报的许诺吸收资金,再根据亲疏程度、借款时间、紧急程度或者对方的资产情况来决定放贷的利息。那两位股东在澳门的一家赌场都有股份,陈卫民也被赠予了一部分干股。一些人在那家澳门的赌场玩,缺钱,陈卫民就会放贷出去。每个月陈卫民都要去澳门一次,了解那边的财务情况。另外,当然也不乏一些中小企业主因为银行申请贷款困难,正常来缘信这里借钱的情况。”
制图 老牛
按照知情人所说,陈卫民还会用放贷回收的资金以及澳门赌场的分红,再去物色更好的投资项目。“他曾经成功倒手过一批矿,因而有过买下矿山来开采的想法。”他还积极拓展公司在实业领域的项目,“像国外红酒代理,和礼品的分销,公司都短暂地做过一段时间”。还有更多的投资项目在陈卫民的脑海里没有付诸实践。“代理红酒时,他提过要做酒庄。后来还听朋友动员他投资一家私人医院。他对典当行的买卖也很感兴趣,只是注册资金太高了。”
本地一家礼品公司的经理徐凤英(化名),就是在陈卫民想做礼品生意时被介绍给他认识的。“陈卫民的父亲一辈子都从事财政税务工作,我和他父亲很早就熟悉了,他还帮过我忙。”徐凤英说,“礼品这个行业用来起步还可以,发展却没有大的空间。礼品公司只是我交朋友的平台,每年从这里得到的钱也就占我年收入的1/10,我大部分的钱来自炒房、私募和,借钱给陈卫民也是一笔很稳定的收益。他一直以每月3分利的利息返还。”
徐凤英手里一共积攒了6张借条,每笔从280万到850万元不等。“他上一笔没还我,我还是不断借给了他。一是基于我和他父亲的关系,我因此信任他儿子;二是他带我去过他开的娱乐城,我以为他还有这样的不动产,事实证明他只是在那里拥有一些干股。周围的朋友也有很多经常去他那家澳门赌场赌钱的。我还见识过他花钱的手笔。”陈卫民的员工反映,陈总很爱面子,请朋友唱歌,两三万元的消费只是起点。“他很喜欢玩电脑游戏,曾经有个游戏,他为里面的人物购买装备就花了近100万元。”
陈卫民在不断寻找能快速积累财富的捷径,“仅仅靠发展实业部分,时间太漫长了”。这时有人给他推荐了创办影视公司、投资电视剧的办法。“缘信公司的另外两位股东不同意他这样做,都认为这行水深。但不断有影视公司融资的消息激励着他。那两位股东在外面都有做得很大的实业,在缘信只是进行民间借贷的生意。3个股东对手下的员工都是各自结算工资。他们一个扫地阿姨,一个月都能发出3次奖金,杂七杂八加起来能有5000多块钱。陈总期望通过影视公司的发展能够壮大自己这块的实力。于是干脆在2010年初注资组建了雅缘影视制作公司,和那两个股东没有关系。”
雅缘公司的发展规划中这样写道:公司制定“一三五”战略规划,计划每年投资制作6部有社会影响力的优质电视连续剧;3年内将公司打造成行业内享有盛誉,有社会影响力的影视文化传播集团;力争5年内在资本市场,实现集团规模化、产业化、资本化运营。
电视剧投资:行外人的失败尝试
雅缘公司将办公地点设在杭州市郊一个叫新加坡科技园的经济开发区中。这在和陈卫民有过合作的影视圈内投资伙伴赵冉平(化名)看来,是他进军影视界后的第一处失败。“在科技园内,最大的问题是,雅缘享受不到税收上的优惠。许多影视公司都会在横店影视产业实验区那里,就是因为能够得到当地政府在财政上的扶持以及融资政策方面的照顾。比如,横店实验区内影视文化企业,从入区之年起可享受文化产业发展专项奖励10年,前两年企业营业税、城建税留市部分按100%,后8年按60%每年度财政分两次给予奖励。这就使得雅缘在实际运作中,需要根据具体影视剧项目来寻找有税收优惠政策的交易发生地,来做营业税的合理避税。”
当然,陈卫民做出这样的选择也有原因。一位雅缘的员工告诉本刊记者:“注册资金上,陈卫民占20%,他的妻子则占80%,就是考虑到她是江西人,园区对引进外资方面是有特殊政策的。”但这也许是杯水车薪。赵冉平说,陈卫民后来曾多次和他抱怨,被园区的招商负责人给骗了。“本来签的合同,说公司装修的全部费用能在第二年返还,这也就相当于一年的大部分租金了,结果却一分都没有得到。”过分信任这位招商负责人,还导致了另一件事情的发生。“负责人推荐了自己妹妹写的剧本。不久大家就发现,它的完全抄袭了另外一部韩剧《灿烂的遗产》。于是陈卫民炒掉了这位编剧,另找了两个人来修改,换掉了许多太雷同的情节和桥段。依照这个剧本,雅缘投拍了第一部电视剧《没有承诺的爱》。”这部剧在拍完之后申请发行许可证时遇到了麻烦。“也是之前陈卫民与那位负责人之间的矛盾,使得有人提示浙江省广电局在批证时需要注意抄袭问题。”赵冉平说,“总局发回一张纸,又提到十几处剧情相似的地方要一一改正。否则,无论是拍摄之前的立项审查,或是批发行证之前的审查,都是属于行政审片的范畴,它和之后电视台购片部门进行的购片审片精确到字幕错别字的严苛,是不一样的,它只是注意一些大原则,比如不要触碰到敏感话题、不要有色情暴力情节等等。广电局对电视剧是遵循宽进(立项容易)严出(播出困难)的政策。国家广电总局对于翻拍剧的限制,也只是说四大名著的翻拍立项,和这种翻拍,不是一个意思。”
在明知不是原创剧本的情况下,仍然坚持投资拍摄,这也就说明了雅缘在成立之时好剧本乏善可陈的境况。选择《没有承诺的爱》这种青春偶像剧来拍摄,也不是明智之举。中国电视剧制作中心的一位工作人员告诉本刊记者:“以25岁以下青少年为受众的偶像剧,播出平台很窄,只有湖南卫视有这方面明确的定位。在对黄金时间的‘限娱令’之前,湖南卫视的电视剧都是安排在22点以后,就是考虑到年轻人的作息时间。但它的22点档,也以低成本的自制剧和定制剧为主,很难消化其他没有合作关系的影视公司生产的作品。那些风格不太明确的卫视,也会播偶像剧,但基本会安排在学生的寒暑假来播出,因此每年对这种剧不会有太大需求。”
《没有承诺的爱》原本叫做《富二代》。“当时开剧本研讨会的时候,也请过我。我一听这名字,就觉得立项不能通过,就好比一部剧叫‘官二代’,你觉得审查能过么?陈总本来也叫我一起参与这部剧,我一是考虑到它的市场前景不明朗,二是觉得他请来的团队不够专业。他聘请的制片人郝文海在圈内的口碑是擅长50万左右小成本数字电影的制作。”
其实,郝文海只是那部剧的执行制片人,而对电视剧完全外行的陈卫民则身兼投资人和制片人两个角色。“剧本是陈总拿给我的,演员确定也是经过陈总拍板的。拍摄杀青之后,这部剧就和我没什么关系了。”郝文海对本刊记者说。从电视剧营销的角度讲,制片人是整个团队的核心。由剧本创意开始,一直到最后的发行,制片人都应该提前做全盘考虑。从这部剧发行失败的结果来看,陈卫民在立项之初,并没有对它的市场和发行渠道来做评估。一位从浙江某地面频道购片部门退下来的工作人员告诉本刊记者:“有经验的制作公司都会在创意阶段就和电视台沟通,争取合作关系,减少未来的发行风险。目前有三种和电视台之间合作投资的方式。一种是电视台‘以投代购’,就是投资制作的钱也就是它将来购片的资金,至少有它作为其中之一的发行平台;二是联合投资,制作公司和电视台各投一定比例,将来也按照比例从发行收入中分红;第三种则是电视台投资,要求15%左右的固定回报。”陈卫民做第一部剧的时候并不懂得这些,他也没有这样的人脉积累。《没有承诺的爱》2010年8月初开机,9月中旬杀青,2011年6月取得了发行许可证。在陈卫民和电视台的人取得联系时,已经是6月份之后的事了。
除了电视台之外,陈卫民亲自跑发行,还找到了一些专做发行的公司。作为某民营影视公司的经理,李霞(化名)就是在去年11月经朋友介绍认识陈卫民的。“我只看了两集,判断这个发行我们做不了。剧的节奏太慢了,看了两集情节都没有什么进展。并且那部《灿烂的遗产》在国内也放过,熟悉它的人还是会觉得整个故事放在中国的背景下很生硬。”其实李霞看到的28集的版本,已经由另一位朋友帮忙改过,原本30集,更为拖沓。“陈卫民告诉我,这部戏投资了1600多万元,也就是平均每集50万元的制作成本。演员片酬是去年才开始涨起来的。这部戏中三个主要演员是朱孝天、杨子和黄圣依。港台演员的片酬都比内地便宜,朱孝天当年的价格不超过5万元/集,杨子和黄圣依的搭配,价格要高些,整体三位主演不应超过20万元/集。50万元/集的成本相对于这样的阵容和拍摄质量,是高的。”而在当年媒体记者探班后写下的手记,某种程度也可以解释为什么这部剧的成本会高于平均水平:由于一场戏中的道具——一枚希腊传说中的钻戒“天晴钻”让摄制组费尽心机一直没找到合适的,这场涉及黄圣依和朱孝天的戏已经一拖再拖。这时投资方老板从澳门打来电话,说他在香港和澳门两地都没有找到合适的钻戒,他已经决定要从澳门起程,飞去法国寻找更合适的戒指。
赵冉平告诉本刊记者,在去年七八月的时候,他曾经帮助陈卫民联系过两个买家。“一个是优酷网,每集能给到40万元的价格;还有深圳卫视,价格和网站给的相似。遗憾的是陈总当时在澳门待了很长一段时间,无暇顾及那里,没有跟进。等到后来缺钱还债,想卖给网站的时候,那边回答由于去年各视频网站争相高价购剧,电视剧已经排到两个季度之后了,手里资金也只能给到当时价格的一半。”
赵冉平最后一次见陈卫民是在他出事前两周左右。“他在电话里说,有北京的公司愿意接过来做发行,想让我把关一下合同。骗子公司太多了,他们多少都有自己熟悉的电视台,可能是某个地面频道。公司就会估计一下,这一家地面能卖多少钱,到时候合约写着,一年之内,这部剧给你卖到1000万元,再列出每个阶段分别能达到的数字,比如,第一个月150万元。实际最后一年下来也就卖了这一家台,150万元。但是发行所得的15%~20%公司照样要截留下来做发行费用。这样的结果是,公司并不做一个整盘的考虑,找到一家卖一家,其他卫视或者地面频道如果介意之前已经卖过,就再也不可能卖出去了。”在赵冉平的印象中,那次陈卫民的样子消瘦了许多。“不过他还安慰我,他一定可以挺过去的。”
断裂的资金链:与电视剧无关
雅缘公司的员工都感到奇怪,在第一部剧血本无归的情况下,为什么还要马上在2011年9月投拍另一部新剧《乱世情缘》?但在该剧的制片人看来,这很好理解:“1600万的损失对他当时的资金并不构成影响。他甚至还提过要独资拍摄。从分担风险的角度,我说服他同意将福建世纪长龙影视文化公司作为合作方。世纪长龙是福建广电集团下属的公司,因此这就保证了一颗星,也就是未来这部剧在福建东南卫视播出应该没有问题。《乱世情缘》的初步预算是1800万元的投入,雅缘公司占60%,世纪长龙占40%。”
在《没有承诺的爱》发行失败之后,陈卫民的资金并没有出现问题。这也能从另外一件事情得到佐证。在2011年5月,陈卫民在杭州的凯悦酒店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婚礼。“政界、商界和演艺圈的人物都有到场祝贺。婚礼司仪是杭州电视台《阿六头说新闻》的主持人,香港演员苑琼丹和澳门艺人余翠芝也应邀来了。一共50桌酒席,鲍鱼和鱼翅都有上。陈总还在酒店订了20多间客房,专门给远道而来的客人。整个操办肯定过百万元。”雅缘公司员工向本刊记者回忆说。
陈卫民对这部《乱世情缘》信心满满。“在做第一部剧的时候,公司里都没有一个真正懂业务的人,就是前台、出纳、会计办公室主任、保洁人员和陈总自己。直到陈总结识了后来《乱世情缘》的制片人,彼此谈得来,陈总将他聘为经理。他又带了六七个身边的助手进驻公司。”那位员工说。这位制片人告诉本刊记者,《乱世情缘》的剧本他从2009年就开始组织筹备了,一共修改了4稿。“制片人分两种,一种是投资方聘请来的打工者,去执行投资方的意见,最后只是按集领取劳务费;一种就是我这样的角色。我带着剧本来拉进投资方,与此同时也通过投资方在前期就确定了发行渠道。整个电视剧的制作过程,我希望投资方除了保证资金的供应,不要过多干预我的管理。”他说。另外比较特殊的是,这位制片人和陈卫民有关于发行所得的分红协议。“我会得到其中的20%,所以某种程度上讲,我也是老板之一。”
在拍摄过程中,雅缘公司员工与制片人之间产生矛盾,症结就在这种合作关系上。雅缘公司派来监督制片人的财务人员认为,制片人所提供的账目是有水分的,“究竟一样东西是否值那样的价格只有行业内部的人才能判断”。而制片人也觉得雅缘派来的财务不够专业,“一发子弹,在四川电影制片厂那里当地拿货是就有5块钱了,中间运输费加上自然要8块多。财务那里却说一发子弹值不了那么多钱,结果打款很慢。于是我的信誉度就降低了,将来我还怎么做别的剧?”据这位制片人介绍,《乱世情缘》现在配音和音乐合成都还没有做完,预计在下个月底结束。“但就目前的花销来估计,应该比预算节省240万元左右。在横店的剧组偷油现象比较严重,在我这里要有严格的登记,司机出去跑多少公里,需要多长时间,都要在走之前备案。光是柴油这一块,我们就省下了30多万元。”
这种矛盾在资金链断裂的背景下更为突出。剧组的生活制片范建文向本刊记者回忆:“电视剧于9月11日在横店开机。大概开机两三周的时候,雅缘提供的资金出现了问题。我是负责剧组人员吃住行的,明显感觉这时领钱变得困难。11月20日中午,剧组在上海车墩影视基地杀青,正常情况是当天下午演员和工作人员的尾款就要打到账户,结果大部分人的钱第二天才入账。我个人的劳务则直到腊月二十八的样子才全部结清。”
实际上,在电视剧杀青之时,陈卫民也对电视剧进行了版权转让。“雅缘已经投入了900多万元。通过将那60%的版权卖给世纪长龙,陈总回收了一部分资金。”雅缘的工作人员说。制片人告诉本刊记者,当时世纪长龙没有对撤资的事情发表声明,是因为考虑到电视剧是种很脆弱的产品,容易受到舆论的影响。“而陈总出事后,由于不断有债权人询问他在这部剧中占的股份,并且也有媒体笼统报道陈总是由于投资电视剧失败而自杀,但第二部剧已经和他的公司没有关系,受世纪长龙的委托,该剧的制片人才在微博上明确了世纪长龙对《乱世情缘》的绝对版权。”那位工作人员说,其实陈总但凡有一点办法都会坚持把这部戏做完的,因为它毕竟已经有了发行上的保障。由此可见,在那时,几百万元对陈卫民有多么重要。
债权人徐凤英告诉本刊记者,陈卫民资金上的窟窿源于去年9月在澳门的赌博,“输掉了7000万元”。这种说法得到陈卫民一位朋友的证实,“但是金额没有那么大,并且陈卫民投资的有些项目他从来没有告诉身边的任何人,所以应该也有其他项目的失利,或是澳门赌场放贷没有如期回款。他本人也是陷在三角债中”。徐凤英统计,仅仅欠她的款,和她所知的身边4位朋友的被欠款加在一起,总额就已经过亿元了。徐凤英的儿子对本刊记者说,陈卫民欠他家3600万元,而他们又欠下家2000多万元,他们正在尽一切方式追回损失。“我们曾经去过的那家娱乐城已经人去楼空。陈卫民已将《没有承诺的爱》的母带抵给他人还债,具体在谁的手上还不知道。如果找到,还有可能再去发行。陈卫民曾对母亲说过,他在澳门还有5000万元,但对于他澳门的账户中有无存款,或者他在澳门赌场的股份是否仍旧存在,他们还没来得及去核查。”这些陈卫民生前曾说过的只言片语,成为债主们心中最后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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